慧眼智行
《追击》 阿莱霍·卡彭铁尔 著 陈皓 译 人民文学出版社
《千柱之城》 阿莱霍·卡彭铁尔 著 陈皓 译 人民文学出版社
进入20世纪以后，如伏尔泰、狄德罗、歌德般学识渊博的百科全书式的文豪愈发稀少，屈指算来似乎只有寥寥几位，如博尔赫斯、翁贝托·埃科、托马斯·品钦。当然，还不能忘记拉美“文学爆炸”先驱阿莱霍·卡彭铁尔。他除了拥有作家、文学评论家、新闻记者、外交官等多重身份外，还对音乐、建筑、绘画、历史、哲学、宗教等领域十分精通，他的《光明世纪》《人间王国》两部杰作均取材于历史，对历史事件进行了驾轻就熟的吸收与改造，前者更是游刃有余地融入了绘画与宗教元素，将他的新巴洛克主义风格诠释得淋漓尽致。
最近，卡彭铁尔的《追击》《千柱之城》两部作品与国内读者见面了（或者说重逢，《追击》曾于1992年由花城出版社出版，2004年中央编译出版社也推出过一版）。在这两部作品中，他不仅再次将历史与宗教元素天衣无缝地融入到不同的文学体裁之中，还展现了对音乐、建筑的把握与精通。事实上，卡彭铁尔的创作类型主要分为小说与音乐两大部分，而且均十分注重挖掘本土资源，从拉丁美洲现实社会和古巴黑人音乐中汲取了丰富的创作资源。其“神奇现实”的发现拉开了拉丁美洲魔幻现实主义的大幕，而他的音乐史专著《古巴音乐》也已成为一部不朽的杰作。
《追击》：
“近乎完美的西班牙语小说”
《追击》是卡彭铁尔的一部中篇小说，被吉列尔莫·卡夫雷拉·因凡特（《三只忧伤的老虎》的作者）誉为“一部近乎完美的西班牙语小说”。这部小说于1956年出版，笔力卓绝，结构精巧，展现了卡彭铁尔小说技艺的日臻成熟和丰富变奏，无疑是一部心理现实主义和结构现实主义的佳作。
小说共分为三个部分，主人公主要有两位，一位是满怀音乐理想的音乐厅售票员，另一位是在大学时参与激进革命组织、后因叛变而惨遭追杀的流亡者。卡彭铁尔交替运用第三人称和第一人称，十分巧妙地表现了两个人的不同处境：售票员虽然贫困落魄，但至少没有性命之忧，可以更加从容地观察周围的一切，包括仓皇躲进音乐厅的流亡者，因此这部分内容运用了第三人称；流亡者正被组织追杀，心情忧惧不安，采用第一人称叙述意味着他没有上帝视角，无法知悉事态发展到了何种程度，也更直观地表达了焦虑和恐慌的情绪。
此外，卡彭铁尔几乎隐没了所有人物的姓名（妓女埃斯特雷娅除外，她是将售票员与逃亡者联系在一起的关键人物，两人都是她的“客户”），就连售票员与流亡者也都处于一种无名的状态。不过《追击》并非基于作家的想象和虚构，而是来源于历史上的真实事件。“草蛇灰线，伏脉千里”——原来卡彭铁尔在小说中设置了很多的哑谜，要在读了译者陈皓的译后记才能看明白这些。在这篇文章中，他不仅破解了这些谜题，还讲述了很多有趣的“彩蛋”慧眼智行，比如，叛变者/流亡者的原型人物为古巴历史上著名的叛徒何塞·索雷尔，小说中他在音乐厅被枪杀的这一情节，其灵感就来自于作家本人亲身经历的事件。
毋庸置疑，音乐也是这部小说的“主角”，它是筑造小说架构、推进故事发展的关键角色。卡彭铁尔化身为一位能工巧匠，故意打乱时间顺序和叙事逻辑，又鬼斧神工般地将所有人物和情节编织进一张严丝合缝的故事网络中，若非在音乐上颇有造诣的译者的点拨，我们恐怕看不出故事与音乐（主要是贝多芬的《英雄交响曲》）的精妙联动。
建筑则是这部小说描写的重要客体。卡彭铁尔的父亲是一位建筑师，曾就读于哈瓦那大学建筑系（后放弃学业，这点与小说中的流亡者经历相似），因此，对建筑十分了解。这些建筑知识很有可能对他的小说创作产生了重要影响，尤其是在形式结构方面。
卡彭铁尔借由流亡者的眼睛，描写了哈瓦那城千姿百态而又缤纷迷人的建筑。在这些建筑中，他尤其着迷于书写各种各样的立柱，包括雨中公园里废弃的立柱、杨树道尽头的立柱世界、林荫道两侧诞生于殖民时代的立柱与涂着橙色、蓝色涂鸦的立柱，而这些景象在《千柱之城》中有更为详细的叙述。
还有一点不得不提，革命题材在卡彭铁尔的小说中屡见不鲜，而革命者的堕落几乎又是这些小说“命定”的结局，也是作家挞伐和嘲讽的靶子。《人间王国》讲述了1760年至1820年间海地的数次政治革命，其中的黑人亨利·克里斯托夫窃取革命果实，堕落为残暴的独裁者，最终被推翻并绝望自杀；黑白肤色的混血儿取得政权之后，继续实行暴虐的统治。在《光明世纪》中，维克托·于格在狂热思潮的熏染下，由初期对革命的热忱与支持，转而摇身变为革命的投机者和断头机的操纵者，屠杀了众多无辜者的生命。《追击》也不例外，青年学生投身革命，却在疯狂的政治暗杀中蜕化为不讲规则、不守法治的恐怖集团。流亡者加入革命组织后，也在这股狂潮中逐渐麻木和幻灭。
《千柱之城》：
一封写给哈瓦那的情书
在《追击》这部作品中，流亡者在藏身的望楼上俯瞰哈瓦那的街景，并惊叹于城市中的立柱之繁多、壮美：“大街，小巷，门廊，路旁，全都是明亮如白昼的柱子，没有任何一个城市能拥有这么多铺天盖地的柱子。它们在秩序中无秩序地泛滥：多立安柱不合时宜地立在正墙的轴心上；半个街区外的洗衣店里，塌鼻子的女像柱顶着木质的过梁，庄严肃穆的科林斯柱带着螺旋和莨艻叶的柱头，华丽丽地杵在挂满了湿衣服的晾晒间……”面对数不胜数的柱子，流亡者被激发出了动笔的欲望——“我得为此写点儿什么。”然而，随着小说最后的一声枪响，流亡者是不可能完成这个任务了。不过，卡彭铁尔创造了这个人物，又毁灭了这个人物，而且还亲自帮他实现了“写点儿什么”的遗愿，也就是这部《千柱之城》。
需要说明的是，《千柱之城》并不是一次主动的写作。1963年，意大利著名摄影家保罗·加斯帕里尼造访古巴，拍摄了一系列关于哈瓦那建筑的照片，捕捉到了这座城市漫长的历史与独特的美感。卡彭铁尔是摄影师的朋友，便专门为这部摄影集撰写了文字，补全了影像无法表达的现实后的历史、局部中的细节。很显然，《千柱之城》是一部“四手联弹”之作，加斯帕里尼的照片与卡彭铁尔的文字珠联璧合，相辅相成，为我们奉献了一部赏心悦目的作品。
无论摄影还是文字，它们表现的都是哈瓦那城的建筑。卡彭铁尔解说这些照片，再合适不过了。作为拉美文学巨匠，其文学功底自然毋庸置疑，但要将这些建筑的内核展现出来，必然还要对建筑有深刻的了解。卡彭铁尔可以说是最完美的人选，他的文字精准地抓取了这些建筑的精髓，同时又给予十分传神的描绘，怪不得译者说这些照片更像是专门为卡彭铁尔的文字所拍摄。
在《千柱之城》的五篇文章中，卡彭铁尔描述了哈瓦那大街小巷的立柱、铁栅栏、阳台隔、护墙套、幔笆拉、半圆花窗。在作家看来，这些元素才是哈瓦那的常量，为这座城市注入了非凡的活力，而非那些辉煌的宫殿或者恢宏的教堂。
在这些建筑中，最重要的还是立柱，它们是“哈瓦那风格中那个最为标新立异的常量”，也是卡彭铁尔浓墨重彩的对象。所谓“千柱之城”，自然是指哈瓦那城中的柱子之多，“无边无际的廊柱像丛林般矗立在最后一座拥有海量柱子的城市里”。成千上万个柱子凸显甚至构建了哈瓦那的巴洛克风格。
其实，这些文章不只是书写哈瓦那的建筑，或者一篇哈瓦那城市旅游指南，它还是一封写给哈瓦那的情书，字里行间浸透着卡彭铁尔对这座千柱之城的热爱与赞美。
这本书也与《追击》形成一种奇妙的互文和有趣的对位，尽管文体不同、主题迥异，但两者共享同一座城市、同一幅景观。反过来讲，这座城市在卡彭铁尔不同的作品中，呈现出的是同一种斑驳沧桑而又绚烂多彩的魅力，而这并不需要作家使用生花的妙笔，只是原原本本地将其诉诸文字就行了。
（作者为书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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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付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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